(成华区优秀残疾人作家杨鲁勇简介:杨鲁勇,男,生于1954年,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知青、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会员、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、成华区肢残协会名誉主席。年轻时因出游意外摔倒,半身截瘫三十载。历经了痛苦、绝望的人生低谷后,在病床上拿起笔,开始学习文学创作,近二十载共发表约70万文字。)
代价
1975年,农场秋收刚结束,我便归心似箭,着手准备两年一次的探亲假。这时,同连好友德明紧张地找到我,说他家里托人从成都带来几斤杜仲,要他去赶外国街,用卖杜仲的钱买一只双狮全自动日历表带回成都,以便打通商调回成都的关节。他问我该怎么办。当时,知青们暗中赶外国街倒卖杜仲虽已大有人在,但我们尚未涉足,我也不知如何才好,想来想去,我们找到连队附近傣族寨子里的熟人温边。温边常到瑞丽赶缅甸一方的街子,对那边的情况很熟。温边满口答应带我们去。但说,你们带有杜仲,不能白天赶路,只有晚上翻山走小路,不然,碰上便衣海关就完了。
于是,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,我们出发了。温边带着我们走到陇川坝的边缘后,就路上了一条通往深山密林的马帮小道。温边打着手电在前面带路,我们紧随其后。小路在微弱的手电光中隐约可见,路越走越难,坡越来越陡,温边还得不时用长刀劈开挡路的灌木和荆条。不知跌了多少跤,也不知翻了多少山头,大约在凌晨5点多钟,我们终于赶到了瑞丽坝与缅甸交界的第71号界碑处。
约一人高的界碑像一位忠诚的哨兵,静静地伫立在边界上。界碑内侧刻有“中国.71号”另一侧是缅文。一条小路从界碑旁延伸到缅甸境内。当我们生平第一次越过界碑时,心跳动得异常厉害,呼吸也格外急促。过份的紧张激动竟使我们有些头重脚轻飘飘然。此刻,四周远远近近的田野上、竹林里已有许多时隐时现的光点在闪烁移动,那是习惯赶早街的边民们打着手电在赶路。小路纵深约一华里,我们到了目的地,街子上早已人声鼎沸,几百个竹笆搭成的货棚便形成了街。人们在马灯下忙三角形碌地交易着。山用百货,随人挑选。
温边叮嘱了我们一番后,就与我们分手忙他的生意去了。在一货摊前,一缅甸商人用流利的汉语同我们讨价还价。最后,我们用5斤杜仲换了他一块双狮全自动日历表和两节快把涤良料子。这时,天色大亮,赶街接近高峰,人越来越多。
正当我们乐滋滋地把东西装进挎包,准备往回走时,意外的事却发生了。几个昆明插队知青在买东西时顺手牵羊,被商贩发觉,双方扭打起来。知青理亏,趁混乱夺路而逃。德明见状害怕了,说,我们赶快走,不然遭到误会就说不清了。于是,我们一时神经短路,竟不加思索地同昆明知青一起,拔腿向界碑方向猛跑。后面,克钦人、景颇人手持长刀、扁担、火药枪紧追不舍。就在快要跑拢界碑时,“砰一砰”随着震耳欲聋的火药枪声,德明突然一个趔趄,“哎哟”大叫一声捂着腿蹲了下去,殷红的血顿时顺着裤腿流到异国的土地上。我连忙扶起他,连拖带拽,冲过界碑。
在公路上,狼狈不堪的我们碰上一辆拉化肥的牛车。赶车的是瑞丽农场一营二连的成都知青。出于对老乡的同情,他用牛车将我们带到二连医务室。卫生员对德明的伤口作了清洗包扎,但脸色苍白的德明显然无法再翻山越岭走回陇川,只好暂时留在老乡的连队养伤。而我则因已请好探亲假,不能留下陪德明。临走,德明把手表交给我,要我一定安全带回成都,他说他能否商调成功,希望就寄托在这只表上。
我独自踏上了从瑞丽返回陇川的山路。我自信我的记忆能使脚下的小路将我带回陇川。然而,我万万没想到,这条崎岖纤细神出鬼没的小路,在把我带进阴森森的大森林腹地后,竟从我眼皮下魔鬼般地消失了。天色已近黄昏,我害怕了,不敢再往前。便顺着我来的方向往回走。谁知,越走林越密,越走坡越陡。当夜幕笼罩整个大森林时,我完全迷失了方向。
森林的夜,仿佛是个狰狞的魔窟。它使出所有恐吓手段折磨我脆弱的神经:山风嘶鸣;野兽吼叫;黑暗中不明物冷不防从脚下窜过;冰冷的液体猛地掉进颈窝……在极度的恐惧中,我将身体蜷成一团,蹲在树下,大睁着双眼,苦苦地等待着天亮。
第二天,我竭力辨别着方向,寻找着时隐时现的小路,企图走出可怕的森林。然而,我失败了。我不是越走越迷,便是转了老半天,却又转回到原来的地方。当黑夜再次降临时,我绝望了。我不再感到恐惧,恐惧己被孤独、凄凉和悲哀所取代。我哭了,伤心而绝望地大哭起来。此刻,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念家乡的亲人,想念农场朝夕相处的知青伙伴,甚至想念那间被我诅咒过无数次的知青茅屋。我在心里发拆誓,倘能有幸走出大森林,我宁愿一辈子在农场,也绝不再干这种蠢事……
第三天,我在饥饿、迷茫和精疲力竭中又熬过绝望的一天。我明白,自己又向死神迈近了一步。
半夜,当我被野兽的吼叫惊醒,本能地爬上一棵大树躲避时,从高高的树干上,我惊喜地发现远处有一团时明时暗的火光——夜宿山林的马帮队的篝火。我跄跄踉踉地挣扎到火堆旁。赶马的两个景颇汉子误以为来了偷马贼,抽出长刀跳起来。当我向他们诉说了我的遭遇后(我说我是因上山伐木而迷的路),他们才收回刀,并给了我一大包用芭蕉叶包的冷饭团和酸笋丝。在我的记忆中,那顿饭是生平以来最美最香的一餐。天亮后,我终于跟着马帮队走出了大森林,回到了南宛河边的连队茅草房中。
至于那块几乎用德明鲜血和我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双狮自动表。最终在回成都探亲途中,被江桥边境海关检查站查出后,以一纸走私物品没收清单(收据)所取代。
呜呼!冒险的代价换来悲哀的结局。恶梦醒来,方知生命的可贵,生活的充实;方知劳动虽艰辛,却是一种实在的奋斗。唯有抛弃虚无缥缈的追求,才能获得希望的果实。这,也许就是那段经历所赋予我的馈赠。